在印象派自己举办展览之前，还没有几个人愿意为这群画风怪异别扭的艺术家浪费口舌，即便他们模糊的轮廓、张扬的色彩让自己觉得震撼、不可思议，人们也只是转头就忘记了。批评家们更不屑于评判那几个不起眼的艺术家，即使长篇大论，也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己高雅的审美、优秀的观点，还不如谈论一下德拉克洛瓦、库尔贝和安格尔，至少会有人来看一眼。

只有一个人，在见到印象派的作品之后，就像发现了一个新大陆，无比兴奋。“没有杜兰-卢埃尔我们就会被饿死。……为了支持我们，他可以破产20次。”莫奈说。

保罗·杜兰-卢埃尔 雷诺阿 1910

卢埃尔对印象派艺术的独到眼光源自家族对巴比松画家的代理经验，他的父亲也是一个艺术经纪人，主要代理画家柯罗、米勒和其他巴比松画派的作品。1865年，23岁的卢埃尔接管家业，却因为五年后开始的普法战争，不得不跑到伦敦避难。他写道：“我迅速打包好所有的油画，从最有价值的开始，然后邮寄到英国。在铁路被切断之前，我终于全部都寄出去了。”卢埃尔从法国逃到了英国，这注定了来自法国的伯乐和千里马在英国的相遇。

那个时代，大家为了躲避战乱，纷纷在欧洲各国流亡。印象派的几个艺术家们，包括莫奈、毕沙罗，也逃至英国。流亡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并未放弃作画，也没有放弃对艺术的追寻。在英国，他们发现了透纳所营造的暴风雨的猛烈气氛、康斯太勃尔的朴实风景，这让他们看到艺术新的可能。原来，快速而模糊的大笔触如此次震撼；原来，在英国有一批画家像法国的巴比松画家一样，被眼前的自然吸引，不再沉浸于凭借想象和训练在室内画出的程式化风景。

在伦敦，莫奈和毕沙罗他们从英国画家透纳和康斯太勃尔那里学到很多，莫奈画下了伦敦的绿色公园，毕沙罗画下了行人散步的小路。但这种新的风格仍然没有市场，观众还无法接受这种新鲜奇特的作画方式和风格，更不知道如何去鉴赏这种作品，连透纳自己在英国都不算是非常受欢迎的画家。

伦敦绿园 莫奈 1870-1871

年轻的卢埃尔在英国人生地不熟，画商生意不太好做，一直盘算着怎么在这里打响知名度。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策划一个有着知名艺术家委员会的展览，把曾经代理过的巴比松画家和一些熟识名家都归入委员会，以便自己的画廊和展览能打开市场，打出名号。柯罗、米勒、迪亚兹、杜比尼、库尔贝，这些在当时已经声名远播的画家名字都被赫然印在宣传页上。事实上，在通讯不便的特殊时期，卢埃尔并没有去联系他们，这仅仅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委员会。

朋友也在为卢埃尔与在英国的年轻画家穿针引线，莫奈和毕沙罗因此与卢埃尔相识。

毕沙罗听说杜兰-卢埃尔（Monand Durand-Ruel）买下了莫奈所有的作品，不想错过机会，于是将自己的作品带到卢埃尔的画廊。因为卢埃尔不在，毕沙罗便把画留在了画廊。在回到画廊看到毕沙罗的作品之后，卢埃尔立即给他写了一封信，说：“对不起，我错过与你的见面。对你留下的画，我感到高兴。你能给我一个价格，并把其他的画作也带给我吗？”

卢埃尔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在他时常会把印象派的几幅作品混在其他画家的作品里向藏家推销。幸运的时候，还能卖出去几幅。

杜兰-卢埃尔在伦敦的格拉夫顿画廊的展厅

经过了2年的时间，普法战争总算结束，法国战败。没有皇帝的法国社会充斥着不安躁动，混杂着革新的气息。年轻的印象派画家们为自己的新创造兴奋不已，但仍然没有人关注他们。艺术界的权威学院沙龙展投稿，印象派画家无一例外地落选，在正统看来，这些艺术家相当不入流。

于是怀着热情的青年们决定自己办一场艺术展，就像当年的库尔贝在沙龙展旁边自己办的现实主义展览一样，跟正统唱一唱反调。当单幅的奇怪作品出现时没人关注，这次，一大批丝毫没用低调的色彩彰显内涵、画面和构图造型模糊不清的作品同时出现，立即引发了评论界的关注。

佩勒蒂埃街歌剧院的舞蹈 德加 1872

当然，这一场奇怪的展览及其挑战人们视觉和审美习惯的作品不会收到鲜花和掌声，艺术家们只收到了冷嘲热讽、口诛笔伐。有评论家和漫画家开始在报纸上讽刺这群画家。借由莫奈的作品名字，人们讽刺他们只能画“印象”，作画“潦草”、幼稚。

莫奈这幅1872的作品最初只命名为“印象”

对于“印象派”这个带有贬义的名字，画家德加和卡萨特十分反感，他们称自己为“独立者”，为了与附庸于学院派沙龙审美的“旧”艺术区别。独立艺术家们最大的支持者就是卢埃尔。在法国，独立艺术家们一直没有市场，他们决定自己举办展览，从1874年的第一次展览开始，举办了8次展览。他们还成立了一个自己的组织——“独立艺术家协会”，并且举办自己的拍卖会。拍卖会上的印象派作品一旦出场，就会引发一场哄堂大笑。为了让印象派在市场上保值，卢埃尔总是暗中在拍卖会以更高的价格购买，这种做法使他日益接近破产。

卢埃尔购买的马奈1864的画作

卢埃尔对印象派进行了一场搭上全部身家的豪赌。他一生经手了一万多件艺术品，其中购买的印象派作品约有5000件。早期价格一般是在200-300法郎，在没什么钱的时候，只能按照50法郎一幅的价格付给毕沙罗他们。对卢埃尔深有研究的汤普森说：“他购买了29幅毕沙罗，29幅西斯莱，10幅德加以及2幅雷诺阿，所有这些都是在与这些艺术家会面的第一年内完成的。”

哥伦维伦纽夫之桥 西斯莱 1872

这些画在接下来的十多年里基本没有为卢埃尔带来任何盈利，大多只是在画廊的仓库和展示墙上积灰，但卢埃尔还是尽可能地购买毕沙罗、马奈、莫奈他们的所有作品，当他们需要交房租和经济帮助时，甚至通过借贷来尽可能地支持他们。对新艺术的热情使卢埃尔濒临破产，即便他不遗余力的推广他们，把他们的画作印刷成宣传册，给收藏家们挑选。

1879的卢埃尔画廊和卢埃尔的笔记

十多年的嘲讽、等待，对于艺术界和画商的职业生涯来说都是一场煎熬和考验，莫奈曾对自己失去信心，声称要毁掉自己的那些画作，卢埃尔写信对他说，“请不要那样做。我会寄钱给你，你只需寄来画作作为回报。”，“如果您觉得自己在艺术上处于低潮，请不要失望，我相信您！请继续绘画，我们会找到市场。” 

评论界说：“在这些疯子里，最疯的是买他们画的那个家伙。”

卢埃尔在画廊 1910

在卢埃尔画廊的印象派沙龙展  1900-1910

幸运的是，卢埃尔挺过最艰难的时期，在19世纪末的最后十多年为印象派打开了市场。“最后，印象派大师们取得了胜利，”他说，“我曾经的疯狂是智慧。想想看，如果我在60岁时去世，我将死于负债累累和破产，周围则是许多被低估的宝藏。”

在法国获得的批评家、媒体、观众的嘲笑，使“印象派”的名字漂洋过海传到了美国。这个新兴国家的富裕阶层显然比被传统艺术光环惯坏了的法国艺术圈要开放，“他们没有嘲笑，而是买下了它们。”卢埃尔第一批大量购买印象派作品的客户来自美国，第一个收藏印象派的公共机构是美国大都会博物馆。

安妮·玛丽·杜兰德-卢埃尔肖像 卡萨特 1908

仅仅是1886年的一次美国之行，卢埃尔就卖出去40000美元的画作，这在当时是一个绝对可观的销售数字。印象派成为墙内开花墙外香的的香饽饽，随后又在欧洲市场乃至整个世界都受到追捧，不仅仅是收藏家，连艺术家都纷纷在印象派的精神和画作中找到了创新的自信、艺术家独立的自由、创作的灵感，这其中当然包括塞尚、梵高、高更……在卢埃尔几十年的努力下，印象派这个被嘲讽的边缘艺术流派最终在艺术界获得了至高的中心地位，现代艺术精彩纷呈的历史已然开始……

1922年，卢埃尔去世，享年89岁。他伟大的艺术经纪人事业，由子孙们继续继承。

查尔斯和乔治 杜兰德-卢埃尔肖像  雷诺阿 18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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