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公告: 致力传播美好的艺术。

黄简:回忆柳曾符先生

艺术新闻 艺微客 556浏览 0评论

  柳佳来信,要我给他尊人柳曾符先生纪念文集写一点文字。二十多年前我离开上海,萍踪四海,再没有机会见到柳君,只能靠书函和偶然的电话。我跟柳曾符君之相识,时在文革之中。当时万马俱瘖,书画界完全瘫痪。上海书画社编辑部的周志高,初生之犊不畏虎,很想做点事情,于是报请上级批淮,召集书法篆刻界一二百人,经常在朵云轩举行聚会,名义上是进行大批判,实质上是连络和交流,一时成为上海书画界的中心。一九七四年文革未结束,又大胆成立了王羲之研究小组,以我为组长,上海师范学院艺术系黄若舟教授为副组长,组员有沈鸿根、柳曾符等十来人,这是我认识柳君之始。每次开会,柳君均会发表很多意见,言语率直,嗓门又大,所以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从那以后,彼此就熟悉起来,成为很好的朋友。我也知道了原来他是大儒柳诒徵先生的长孙,门第书香。

  江浙为人文薮渊,旧时世家大族,指不胜数,至此一甲子逐渐凋零。然乌衣子弟,时有所见,袁昂《古今书评》说「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此语深得三昧。我在上海文艺教育界甚久,接触各式人等,言谈举止,各有特点。柳君是那种世家子弟,气味和其他人不同。粗服乱头,纵复不端正,爽爽有一种风气,形容柳君极是。

  柳君长我十五岁,见识广我很多,和江浙老一辈学者关系很好。他肯走动,肯读书,肯思考。文史掌故,随时拈出,如数家珍。长谈分手之后,我往往有记录下来的衝动。

  有一次我说起,古文诗词非吟诵不得其要,非吟诵不知其妙,可惜旧时古文吟诵法,现在不为人知了,老先生逐一物故,吟诵将成广陵散了,所以要把老先生吟诵录製下来,当有重大的价值。没想到柳先生非常认真地去做,他认识的前辈甚多,人又勤快。我在香港收到他託人带来一盘磁带,居然是老人吟诵的录音。他是做实事的人,而且卓有成效。

  类似的事情,如柳君为萧蜕庵(蛋注:民国时有“江南第一书家”之誉)立传,前后几三十年,终于在郑逸梅先生指引下,找到萧先生的弟子陈锲斋,完成了这件工作。他的文章,颇有郑逸梅前辈的文风,读来兴味盎然。他自己说:「先父柳慈明先生治算学,而学馀喜读文史掌故,郑逸梅先生人物小品,类多购置,因之余亦得窃读」,可见郑逸梅先生对他影响之大。有一次柳兄对我说:「你的文章很好,可惜读起来有板著脸孔的感觉。文章是给人读的,要使读者感到有趣味,方始是好文章。」这句话给我极大的影响,回家思索再三,拿自己文章来读,又拿他的文章来读,又拿古文范文比较,发现自己写文章时候心情太紧,太急切,结果文气严重。文章要有紧有鬆,有收有放,所谓有思想还要有方法,方始曲径通幽。自是之后,我文风就变了,一生受用于他的一句话,至今不能忘记。

  我在某次会议上谈到王羲之有癫痫病,历史上很多大艺术家都有这病。会后柳君等在书画社门边,详细问我的资料出处。我奇怪开会的人很多,发言很多,我讲话中只提到一句,想不到他就那样用心。后来他对我说,资料是正确的。他又考证出明代祝枝山是近视眼,我倒是没有问过他资料何出,现在回想起来,是很可惜的。文徵明八九十岁还能写恭正的小楷,这当然首先要眼力好。一个书法家的健康包括眼力,和他的作品很有关系,在鉴定上很有用。要我自己去找资料,就不知道要化多少时间。

  柳君后来去复旦大学讲甲骨文和书法,他用一枝四面涂上不同颜色的毛笔,来说明笔法。清张裕钊坐轿,人见其取一四方形铁笔﹝一说方形汉玉﹞,左倾右倒,不解其意,张谓「吾练书法也」。不会用笔者,只用一面锋;会用笔者用八面锋,正表现于这四方铁笔中(蛋注:关于八面锋的说法,在黄简老师的课程里以后会讲到)。王蘧常先生的老师沈寐叟说过,要把笔杆当作方的,不要当作圆的,自然就懂笔法了。柳君深得此妙,施之以教学,我在香港闻之,知柳君已大悟,书法之秘,正在此中,知与不知,由此分水也。不过我是坚决的摇腕派(蛋注:黄老师的视频讲座中着重说过“摇腕”的问题,但从此处看,说明“摇腕”绝非唯一正确用笔之法),沈尹默先生以为转指必破坏笔力,这是真知灼见,我深然之。柳君以为邓石如、何绍基都转指,是否二者可以调和,大字用转指,小字当摇腕,和我不同。但就书法的前途,柳君认为必定是二王复兴,这一点和我没有分歧。

  二王是中国书法的主体,其他只是旁支。清代咸同之时,欲救清初董赵萎靡之弊,碑学大兴,长枪大戟,以笔法结合刀法,製造威武雄壮的形像,但实际上破坏了使转,故碑派大将多不善行草。抗战胜利后沈尹默先生在上海集合同志,检讨得失,结束了碑派一统天下的局面,重新回归二王,这是中国书法史上的大事情。沈尹默先生生前写过很多关于二王的文章,也亲自在上海青年宫开班讲授书法,我很多朋友就出身于这裡,后来成为卓有声誉的书法家,可惜理论上少有建树者。沉先生身后,柳曾符多次撰文详细解释沈尹默的思想精华,记述了他所见沈先生用笔以笔尖顶纸的细节,棒喝现在横毫平拖的错误写法。柳君在奈良雪心会演讲中详细地说明沈尹默先生从碑转向帖的过程:「一九三零年四十八岁时,始购得《丧乱》、《孔侍中》及《米芾七帖》,越十三年,一九四六年六十一岁时始悟『下笔』之要」,「由《米芾七帖》中『又无索靖真迹看其下笔处』一语,而知笔法的要点在于下笔之处,益创其『中锋』、『运腕』诸说,而讲究『点画』,中国书法开始由『北碑浪潮』而向『二王回归』。」文革后,群雄蜂起,各种各样的流派、各种各样的观点都有,好些只是乱哄哄闹一阵,就烟消云散了。四十年来的实践证明,柳君当时的看法是正确的。

  一九八零年,我在上海主持《中国书法大辞典》编辑工作,各部条目集中于我处,怎样编排次序成了大问题。柳君对我说,沉尹默先生有《书法论》,提出笔法、笔势和笔意三要素,必能解决你问题。我读过之后,不但将书法大辞典术语条目整理得清清楚楚,而且编辑了一张《书法技法术语系统表》,成为历史上第一次显示书法系统的图表,后日本、韩国均加以介绍。我在香港城市大学专业进修学院讲授书法,课程设计即以沉尹默先生书法三要素为基础。又想起柳君写过《沉尹默先生书法浅论》,作为课程参考教材,必有脾益于学生,故去信徵求他同意,柳君即覆可。后来主编中华艺术家网站,柳君屡有赐稿。我一个学生有上海之行,席间相识于他,想拜他为师,柳君说,黄简在香港,你回去投入其门即可。这些都是他忠厚的地方。几十年来,无论我在上海编《书法》杂志,还是在香港编《书谱》杂志,或主办中华艺术家网站,或在城市大学讲授书法,他都是积极的支持者,神会心契,实属不易。

  他在复旦还讲文字学,说:「凡是一字,当明六义:一此字如何写,二此字如何读,三此字如何讲,四此字为何如此写,五此字为何如此读,六此字为何如此讲。此六义有一不明,不得云识此字。」他写文章说,自己姓柳,而不识柳字,盖做不到此六义也。我读他的文章,吓一跳,因为我姓黄,亦不能完全明白黄字之六义也。我年轻时求学,不敢轻言问老师,有问题当反覆研究,有不可解者,始请益。现在的学生,连查字典都懒,随口发问低级问题,故不能成材。我俩都在当老师,柳君远比我严厉,公告学生说:「有不识之字,勿问吾,我不识字」,以逼学生思考和研究。他就是这样坦率而幽默的人。

  二零零五年,香港某社团办展览,邀请柳君来港讲演且展出作品,柳君见名单,问为什麽没有我,请人带话给我一起展出。其实我不属于那个团体,自然有所不便,但我极想和他谋一面。未料柳君因血压太高,临时不能上机,不久即去世了。至今想来,还是非常婉惜的事情。向使柳君不死,必有更多的主意,更多的贡献。中国缺少这样的人,这使我不能不怀念柳君。时间越久,很多往事的细节越模糊,但柳君总的形像却逐渐鲜明起来。他驾鹤西游已经五年,明吕坤说「盖棺定论」,我和友人崔尔平先生好几次谈起他,我们的看法可以对他作一个定论:柳君是个人物。

  讲到人物,难矣。什麽是人物?这世界满街都是人,但没有几个人物。司马公著《史记》七十列传,以伯夷、叔齐为第一,即因这两位是当时人物,钱宾四先生誉之为中国历史精神之代表。盖所谓高官显宦,只是职位而已;大贾钜富,不过财产而已,未必是人物。人物必有其独特之处,卓然独立,可议可忆,有其思想,有其趣味。大陆人物如沈尹默、梁漱溟、马寅初等等,均在民国受教育,至文革后逐渐凋零。柳君一生追求学问,片纸碎简,皆集箧中,孜孜矻矻,有始有终,呜呼柳君,我实心痛。

本文素材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作者删除!

艺术百科全书

转载请注明:艺微客 » 黄简:回忆柳曾符先生

游客
发表我的评论 换个身份
取消评论

Hi,您需要填写昵称和邮箱!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